写“平乐镇”前,小说家颜歌的光怪陆离

Jun 30, 2018 来源:凤凰读书

颜歌,作家,1984 年出生于四川郫县。迄今为止,出版了包括《我们家》《五月女王》《平乐镇伤心故事集》等小说,作品也见于《收获》《人民文学》等杂志,并获得了《人民文学》“未来大家TOP20”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潜力新人等奖项。曾于2011-2012 年在美国杜克大学大学做访问学者,又于2012年作为驻节作家参加了荷兰穿越边界文学节,并多次受邀在美国和欧洲的大学进行文学讲座和分享活动。目前,居住在爱尔兰,正在继续创作关于虚构的川西小镇的长篇小说。

《异兽志》是她二十出头时写的小说,描写了一个人兽共处的世界的喜怒哀乐。十几年后颜歌和先生走在都柏林的街头,她把其中的故事讲给他听,“我一边讲一边笑,他一边听也一边笑,我说唉呀我小时候奇思怪想太多了一点,他说这真是你写的吗我有点不相信——两人这样笑了一路,忽然就不笑了。到故事最后的时候,我终于流了眼泪,他伸过手来,捏了捏我的手。”

这些感受被她写在了以下这篇再版序言里,凤凰读书经浦睿文化授权发布。

 

作家颜歌

再版序

颜歌

大概总是很困难地,回头去看过去的自己,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境遇多变的人——这样说自己是不是有点矫情,毕竟,十几年前写小说,十几年以后我还是在写小说。

写《异兽志》的时候,我住在成都,刚刚二十岁,一晚上熬着夜写出来一两万字,大睡一场到下午起来,出去散个步吃个饭,回来又可以接着再写。

现在,我和先生住在都柏林。爱尔兰人把这国家叫做Hibernia(爱尔兰拉丁语名,意为“冬之地”),把他们自己称为Hibernian,说他们的英语是Hiberno English——说来说去,就是很冷的意思。于是在冷飕飕的每一天里,我起床,出门跑步,吃早饭,读新到的杂志,回邮件,出门见朋友,换个地方看看书,去本地超市买菜,再回家做晚饭。

与此同时,我随身有一个笔记本,两天里面大概能在上面写一句或者两句,关于我正在写的长篇小说的一些构思和想法——再等我真正打开电脑,把这些笔记本上的零碎转换成词语、句子、段落,最终确定下来,大概是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以后的事了。

这就是写完《异兽志》十几年以后,我现在的写作情况。我在这个冬之国里,看的读的说的写的全是Hiberno English,每天,像个牢笼里的犯人一样,偷偷地在墙脚下凿着,一天又一夜,希望能打出一个洞来,通往到自己本来的世界里去——这是起初的计划。但我是这样的一个犯人,通过日复一日的劳动,居然忘记了越狱的目的,转而爱上了凿洞这件事情本身:这一件每日每夜,往返重复,似乎毫无进展的修行。

对现在的我来说,完成作品本身似乎是次要的了;反而,不断地无止境地在未完成的作品里劳作,成了更重要的事情。

所以,像我这样一个境遇多变的人,总是很困难要回头去看过去的自己。

因为要再版,好歹还是把《异兽志》看了一遍。老实讲,大是吃了一惊。书里种种痴心,狂妄,潦草,肆意,先不提了。真正让我惊讶的,是那个写书的人在字句之间赤裸裸的样子,她是那么小,那么急,那么不知好歹,那么大喜大悲。

我就想起来写《异兽志》的那年,大概真是不怕的,恶狠狠地写作,恶狠狠地吃东西,恶狠狠地喝酒,恶狠狠地大哭——到现在,我当然是(大概是)已经通情明理了,知道把这些东西一倒倾泻出来,写到小说里面,是不太地道的,并且早就已经不会那样做了。

但毕竟是自己写的,再不地道也总有偏爱。《异兽志》里我最喜欢的是《荣华兽》,于是一边看,一边把这个故事讲出来给我先生听。我一边讲一边笑,他一边听也一边笑,我说唉呀我小时候奇思怪想太多了一点,他说这真是你写的吗我有点不相信——两人这样笑了一路,忽然就不笑了。到故事最后的时候,我终于流了眼泪,他伸过手来,捏了捏我的手。

《异兽志》是母亲去世之后第二年写的,《荣华兽》写庙里的尼姑们修行是为了成为不喜不悲的草木,写的是我和母亲之间最后的心境。到今年,母亲不在已经十三年了,我在这个离她十分遥远的地方,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孩子。

其实应该是庆幸的,我这样一个人只会写作,在十几年里,把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,都修在了每一句,每一段,每一篇的小说里——于是,再是过去的终究还在那里:曾经二十岁时候那样不顾一切地声嘶力竭地悲喜着,并且把这些都山河大海一般写出来,落到了这一部光怪陆离的《异兽志》里。

 

 

《异兽志》,浦睿文化·湖南文艺出版社

附:悲伤兽

悲伤兽

悲伤兽居住在永安城东北。锦绣河穿越城市中心,往东流,在洛定洲分为芙蓉河与孔雀河——悲伤兽居住在孔雀河南岸的那片小区。

小区很老了,墙壁爬满了爬山虎,唤作乐业小区,这里原来是平乐纺织厂的职工宿舍。悲伤兽大半都是这个纺织厂的工人,很多年前,从南边来到永安城,住了下来。

悲伤兽性温和,喜阴冷。爱吃花菜和绿豆、香草冰淇淋和橙子布丁。惧火车、苦瓜及卫星电视。

雄悲伤兽长得高大,嘴巴大,手掌小,左小腿内侧有鳞片,右耳内侧有鳍。肚脐周围的皮肤为青色,除此以外,和常人无异。

雌悲伤兽面容美丽,眼睛细长,耳朵较常人大,身形纤弱,肤偏红,月满时三天不通人语,只做雀鸟之鸣,此外,与常人无异。

悲伤兽不笑,但笑即不止,长笑至死方休,故名悲伤。

悲伤兽的祖先,追溯上去,可能是上古时候的某个诗人,但年代久远,不可考证。

雄悲伤兽善手工,因此做纺织,雌兽貌美,因此多为纺织店售货员。永安城的人穿越整个城市到这片破落的小区来买织品,无非为了见雌兽一眼。

传说悲伤兽之笑极美,见到的人都永生难忘。但无论说多少笑话,他们都不会笑。

越是如此,雌兽之美越显珍贵,惹人怜惜,因此永安城的大款们都以娶得雌兽为荣——雌兽可与人类通婚,产下小孩与常人无异,但雄兽不可,因此乐业小区中王老五成群,姑娘们都去了城南富人区,面容冰冷,足不沾地,整个小区越见萧条了。

动物学家在报纸上大声呼吁:如此下去,这种珍稀兽类必然灭绝,于是政府宣布悲伤兽只能内部通婚,要和人类结婚需申请名额,投标决定,每年五个——这样一来,娶到一只雌兽更成为身份的象征,上流社会为之疯狂,政府则大赚了一笔。

画家小左是我朋友的朋友,她和悲伤兽的故事在圈内流传很广,但真实的情况却很少人知道。有一天在一个派对上她走过来找我,她说:“我知道你,你专门讲述兽的故事,我想给你讲悲伤兽的故事,你要听吗?”

我说:“好的,但我要付出什么代价?”

小左说:“我什么也不想要。”

“但,”我说,“这是规矩,我必须得给你点什么。”我对她笑,她却面无表情。

她说:“我要一客香草冰淇淋可好?”

我买给她一客香草冰淇淋,她吃得津津有味,几乎忘记说话。

我抽完两支烟的时候,她终于开口了。

她说:“我的悲伤兽上个星期死了。”

小左遇见那只雄兽的时候是平乐纺织厂的萧条时期——售货员们都去嫁了大款,东西卖不出去,工人大批下岗。她是在海豚酒吧遇见他的,他走过来问小左说:“我刚刚失业了,你能不能请我喝酒。”

她抬头看他,他长得很高,神情严肃,脸上皮肤光滑,一条皱褶都没有。小左说:“好。”他们一起喝酒,小左看见他的耳朵后有一片漂亮的鳍,她说:“你是兽。”他说:“对,我没了工作。”

那天晚上之后,他跟她回家,她驯养了他。

雄兽的名字叫乐云,晚上睡觉安静,不爱讲话,喜欢洗澡,每天吃三个香草冰淇淋就可,但若谁看电视,他就会大声鸣叫,双眼发红,兽性毕露。

小左从此不看电视,回家的时候,他们坐在沙发两头,一人看一本书,开心的时候,他长长低声鸣叫,好像猫的声音,但不笑。

晚上睡在一起,乐云裸睡,身材和人类男子无异,肚脐周围皮肤青得像海那样,甚至有些透明,小左常常看着那块皮肤发呆,“真美。”她说。

她抚摩他,他像猫一样发出满足的嘀咕,但无法和她做爱。“因为你是人类。”雄兽说。

他们相拥睡去,就像两只兽。

那段日子很美好,雄兽比人类的女孩更为温柔而手巧,给小左做饭,洗衣服,饭多是素食,衣服多发出异香。小左吃饭,他就在对面看,神情温柔,她几乎认为他是自己的丈夫。

那时候是去年五月,小左以雄兽为模特,画了很多画,在常青画廊开了个展,大获成功,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只悲伤兽,双腿壮硕修长,小腹平坦发青,眼神明朗而无物,或坐或站,全城的姑娘都爱上了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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